无论是物理学还是心理学,无论是哲学还是社会学,“场域”在其各自不同的学科领域均有或多或少地使用。虽然它们的意涵和角度因各学科特点而异,但仍然可以总结出一些共同互通的内容。大学在产生与发展过程中,一直有着自身独特的运行模式与生存方式,同时又离不开其所处社会环境与制度的制约,这就是对大学场域的初识与理解。
不提及边界概念,场域问题无从谈起。为更好应对和适应外部环境的要求以及自身发展的需要,大学不仅必须有自己的活动场域,而且不得不对自己的场域进行不断调整、扩展,因为大学的传统活动场域与传统的大学活动场域,都始终处于一种动态变化中。可以说,大学正是依靠自身场域,特别是充分发挥独特的、与其他场域不同的社会关系和资源而逐渐获得“自治”或发展的。为调节大学与环境关系的重要职能,大学场域中必然有一定的边界,边界是大学与其外部环境之间的分界线,这条分界线既代表着大学与其他组织之间区分的界线,又代表着大学与其他组织之间相互联系和作用的界面,且边界不是一条线,而是一个边界束,是一个界面集合。
组织边界概念的引用多源于威廉姆森1975年的《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在这本书里,威廉姆森所指的边界主要是构架于交易理论分析基础的规模边界。事实上,早在1974 年阿罗就出版了《组织的界限》。在该书中,阿罗已经指出,正是信息不对称引起的“市场失灵”决定了企业存在的必要,市场失灵的地方就是企业边界开始的地方。20 世纪90 年代以来,伴随着新制度主义经济学、新制度主义社会学以及组织社会学研究的不断深入,组织(企业)边界开始成为组织理论与企业理论研究的热点问题,甚至有学者认为,“对于边界问题的兴趣引发了人们对社会科学的又一次研究热潮”。
1. 无边界大学的边界。尽管我们往往很少直接使用“边界”这一词汇,但事实上同样表达了边界的内涵,并没有对边界的理解产生不利影响。譬如,政治学领域中关于“有限政府”与“无限政府”的探讨,实质上就是关于政府的边界研究。经济学领域中关于政府失灵与市场失灵的研究同样关乎政府与市场的边界。政府失灵的地方就是政府的边界所在,市场失灵的地方就是市场的边界所在。整个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中普遍存在的关于人的有限理性的假设同样涉及边界问题。不仅如此,目前关于第三部门、公民社会等一些无边界组织,相关研究同样强调它们与政府、市场、其他组织之间必须有一个清晰的边界,政府、市场、其他组织不能随意扩张自己的边界,侵入第三部门、公民社会等无边界组织的领地。
无边界的大学并非无边界。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现代社会无边界化已经开始成为一种全球化新浪潮。现代大学的成长与发展似乎也会在不断打破组织结构的锁链,现实中似乎不存在上限,相对而言,很少受到硬件环境的约束,资源分配与利用受空间约束的程度越来越小,组织成员受组织结构的限制与依赖也越来越小,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边界。根据第三部门理论,教育是一个既不完全受政府干预,又不完全受市场左右的第三部门。很显然,按照这一划分标准,大学属于作为介入政府和企业之间的一种第三部门组织,而第三部门组织的活动场域往往是无边界的,随着高等教育开始渗透于社会的各个角落,随着无边界高等教育开始从概念变为现实,大学日益成为人们心目中一个“全能”的机构(omniversity)。所以,从这一角度上说,大学属于一个无边界的组织。“大学之所以为大学,即在其拥有一种学术没有疆界的世界精神”。
任何组织的场域都存在边界。因为边界毕竟只是相对于观测者和参与者而存在的,政府有自己的一定边界,企业有企业的一定边界,属于无边界组织的大学也不能例外,也应有自己的边界。倘若这一“全能”机构没有一定的边界,就极易导致大学被纷繁复杂的社会活动所牵缠,大学的本质使命也会受到影响和冲击,甚至导致大学发展的迷失,至少也会减少或缺乏足够的“精力”来顾及自身发展的重要事情,因为毕竟任何一所大学的范围、功能和作用等最终都是很有限的,都是具有一定的可控性的。在高等教育研究领域中,关于大学自治、学术自由、教授治校的大量文献同样隐隐约约地透露出大学边界的含义。
2. 对大学边界的认识。关于“大学边界”众说纷纭。对于在哪里划定分界线也是有争议的,比如有学者认为大学的边界就是大学与环境的分界线,或大学的边界就是大学这个概念的内涵与外延;还有学者直接借鉴企业边界理论认为,大学的边界问题实质上就是大学的规模问题。从经济学的角度研究大学的边界就是研究大学的规模经济。与此同时,又主张“大学的边界问题与大学的规模经济问题有所不同。研究大学的边界主要是研究大学规模扩张极限的边际成本,而大学的规模经济则主要是研究大学只有保持适度的规模才能有效地降低运行成本,两者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它们都研究规模和效益的关系。”大学的边界一直存在,但目前对于什么是大学边界却缺乏相关研究。原因在于,过去相当长的时间内边界之于大学并不构成一个学术问题。事实上,不仅高等教育研究领域对于大学边界缺少关注,在人文社会科学的其他相关研究中,边界问题同样较少作为学术研究对象。
大学因其组织特性的不同而具有不同的组织形态和边界。有学者根据设置边界主体的不同,将大学边界的设置分为三种。第一,“自设型”大学边界,这类边界是大学自身根据对“大学观”的理解,确定大学应该从事哪些活动、由哪些人从事这些活动、为了完成这些活动应该和哪些组织建立关系,以及应该遵守哪些制度的一系列规定。不同的大学以及同一大学在不同的历史阶段,这些规定可能是不同的,也即是说,大学边界是一个历史的、动态的概念。第二,“外设型”大学边界,这类边界是由大学外部的政府、组织和个人给大学设置的边界。它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强制性的,这类大学边界是由政府强制性法律规定的,如政府规定大学应该从事哪些活动;一类是象征性的,这类大学边界主要是大学外部环境中的人与组织对大学的目的性认识,也可以说是大学的心理边界。第三,“契约型”大学边界,它是大学与大学外部环境之间的组织和个人就合作而达成的协议而形成的分界线。
边界不是独立的,边界总是存在于两者或两者以上事物之间,目的在于要把事物之间的相似或相异之处区分。大学的边界,这也正是社会组织存在的相对独立性而非依附性所决定,作为一个社会实体,大学具有自身存在的边界,它本身亦是一个“组织系统”,因为具有相对独立的边界是社会组织实现组织目标的根本保证。
大学必须有一个相对稳定的边界。大学要维持其传统的学术标准,按大学发展的内在逻辑发展,就必须形成一个稳定的边界。只有这样,大学的行动者、活动和关系指标,才会有定位的指导。这就是大学的行动者必须按学术标准行事,大学的活动必须追求学术上的真理性,大学的关系边界不能有损学术标准的坚持。大学边界在于有效处理大学与外部环境之间的关系,不断为大学的健康发展创造良好的外部环境,理性地、持续地延伸大学的边界,特别是与其利益相关者之间的关系冲突、资源竞争、话语宰制、行为抗衡,都直接孕育或生成了大学场域中的边界。大部分的分析家都把组织看做是一种社会结构,即由个体所创造的、被用来追求特定目标的协作结构。时代要求大学应该不断扩张与突破其边界,像大学与非大学组织之间界线的模糊、不同类型大学角色的混乱、大学职能的泛化、大学精神的式微、虚拟大学的出现以及无边界高等教育的兴起等现象和问题的呈现。在这样的意义上,所有组织都面临着一系列共同的问题。所有组织都必须界定(或重新界定)目标;引导参与者提供服务,并对其进行管理和协调;从环境中获得资源,对产品和服务进行分配;对参与者进行选择、培训和更换,以及协调周边关系等。
大学的边界是大学职能发挥影响力的场域界限,它表征着大学影响力及其辐射范围。大学场域的大小,直接取决于大学边界的收缩或延伸,而大学边界的收缩与延伸又直接取决于大学与外部环境之间的博弈结果,取决于大学拥有的资本量,取决于大学策略的效果和大学与环境之间的和谐程度。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大学边界取决于其外部的经济效率和内部的交易成本。按照逻辑推理,当大学内部配置各种资源的成本低于再办一所或几所学校的成本时,大学的边界就需要进一步扩张,反之就需要缩小。从理论上说,当市场交易费用超过大学配置资源的管理费用时,大学就应该扩张边界;当大学配置资源的管理费用超过市场交易费用时,大学就应缩小边界;当大学配置资源的管理费用与市场交易费用相等时,也就达到了两种不同方式配置资源的均衡状态,此时的费用也就是两者的边际成本,边际成本决定了大学规模的临界点。
大学的边界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在一定活动和机制作用下形成的。美国一位社会学家说过:“影响高等教育系统的环境压力来自政府、法院、教师组织、出版公司、教堂、社区、家长和其他利益群体。不理解它们的环境,我们就不可能理解高等教育的运行机制。高等教育机构一直在为生存而奋斗。而环境中对其生存至关重要的某些因素极大地影响着决策和变革。”这段话对大学来讲,同样适用。大学与这些“环境”关系的强弱,直接决定着大学系统边界的位置。
边界研究是大学自主发展的前提条件。大学不仅是社会的服务者、支持者,同时也是社会的评论者、思想者。大学不仅创造并传播知识,还要对已存在的社会现象、评论体系和价值观念不得不采取一种独立的质疑态度。过去对于大学的边界关注并不多,主要在于大学的边界似乎是清晰的,而现在大学的边界似乎不是太明朗或不再是清晰的了。可以说,没有对大学的边界进行分析,很难对大学自主发展的问题有很好的把握和理解,更不能谈及对大学产生保护和维持的作用。大学发展的规律决定大学必将会成为大学边界的设置主体。虽然我国大学现在的自主权较小,但是未来的趋势必然是大学的事情由大学自己来作主,特别是大学的边界设置的主体将由现在的政府转变为大学自身。为了发挥大学复杂角色的功能,大学必须拥有一定的自主权,其中最为主要的是大学边界自主设置权。
对大学自主发展的场域范围与边界划定,一方面力图在保证大学组织相对独立性的前提下,使大学的合理内核不受伤害,另一方面也期望在大学迷惘自失之时,为其寻得回归正途的路标,有利于保证效率。面对“理想的大学”、“好的大学”这样充满价值判断意味的概念,大学的伦理精神正是为大学确立场域与划定边界的本体规定。为了一个良好的竞争优势与有利位置,大学要不断地收缩或扩张自己的边界。当今世界,大学与政府、与市场、与社会、与个人以及与不同大学之间的关系日趋复杂,大学离不开它们的支持。大学的人才培养活动,没有大学边界外的其他组织的参与,将失去针对性;大学的科研活动,没有其他组织的参与,也将逐步减少在国家创新体系中的作用;大学的社会服务活动,更是离不开它所服务的社会、甚至社区的参与。为了获得自身发展的实力、潜力和资源,大学必须主动与外部组织开展合作。这是大学的使命使然,也是大学自身发展规律使然。与外部组织的边界合理渗透与形成一体化,是大学发展的要求,也是其他组织发展的要求。
大学边界变得越来越模糊,而且鉴于不同大学自身文化个性和特色的不同,每所大学的边界设置是不同的。正如科尔在1972 年对多元化巨型大学这一概念进一步解释所言:“关于多元化巨型大学这一术语,我指的是,现代大学是一种‘多元的机构’——在若干种意义上的多元:它有若干个目标,不是一个;它有若干个权力中心,不是一个;它为若干种顾客服务,不是一种。它不崇拜一个上帝;它不是单一的、统一的社群,它没有明显固定的顾客。”[7]多元化巨型大学的本质特征在于它的活动多元性,它有多个目标、多个权力中心、多个灵魂,它不再是一个有机体,而是一座城市或一个城邦。正是由于这种多元化,使大学与其他社会组织的区别越来越小,大学的边界在逐渐消融。
大学是有着显明学术性特色的组织,它必须以院校文化机制、合法性机制和效率机制作为共同的边界设置机制。为更有效地彰显个性与差异,大学必须实施边界有效管理。大学场域中的行为者、参与者,即使我们不去刻意寻求差异,事实上,他们之间也存在一种导致差异和个性的生产,他们将维护自己的边界,千方百计建立和守护自己对场域的某个特定局部的“垄断”地位。这种个性与差异也只有在对场域与场域的分析、边界与边界的比较中才能得到充分显现。不断调整大学边界,其功能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调整大学边界利于适应外部环境的变化。克拉克·克尔曾预言:“大学对自身命运的考虑并不如外部环境所起的作用。外部环境包括联邦政府、基金会、周围的有时颇具蚕食力的工业界。”[8]随着全球化带来的变化日益加速,对环境的变化的适应性越来越被视为成功组织的最关键的特点。斯鲍恩在《大学的适应性结构》(Adaptive University Structures)中提出了大学必须适应的5 项变化:经济的重组,国家角色的变化,人口的变化,新的技术和日益加剧的全球化。这种变化要求大学的活动、大学活动的内涵都要发生相应的变化,教师的知识创造和传授方式等都必须随着外部环境的发展而变化。“大学的含义和目的可以说是因时而异,因地而异,它依靠改变自己的形式和职能以适应当时的社会环境同时通过保持自身的连贯性,并通过使自己名实相符来保持自己的活力。”[9]
第二,调整大学边界利于适应竞争的需求。各类型大学的最直接竞争者是其他大学或学术机构。每当学校拒绝或无法满足学习者和其他高等教育产品和服务的消费者的需求,的确无法提供高质量、及时而灵敏的教育时,学习者和消费者就必然会另辟蹊径,寻求新的“伙伴”。但是,大学作为实施高等教育的机构,它们之间的竞争最终要落实到从事高等教育活动的行动者即教师、学生、管理者身上。所以说,大学之间竞争的主体是从事高等教育的自然人和法人实体,前者主要指高等院校的教师、学生、管理者,后者主要指高等院校。其中高等院校包括各个层次、各种类别的所有高等院校。从一般意义上讲,不同层次的高校之间不存在典型意义上的竞争。但是,在大学分类层次不清,特别是在政府资源分配不讲层次时,由于教育资源的相对稀缺性和共享性,使所有高校之间都存在着竞争。竞争的客体指参与竞争的各方所共同争夺的对象,要获取的共同的目标物。大学竞争的客体是指维护和发展高等教育所必需的资源,包括有形资源,如人力、物力和财力和无形资源,如社会声誉。竞争的客体具有共享性、稀缺性和潜在性,即竞争的客体为竞争主体更好地生存和发展所必需,但客体又有限,不能满足所有的主体,每一竞争主体需要满足的程度由其在竞争中所处的地位决定,优者多得,劣者少获,潜在的客体有待于主体发挥自身优势去开发。在这种情况下,大学必须调整活动边界,以使自己在某一方面具有竞争优势。同时要调整行动者边界,以获得最适应于自身发展的人力资源。
第三,调整大学边界利于保全和彰显大学的独特性。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大学边界的重要功能就是维持大学作为学术性组织的独特性。边界本身不会自动产生对大学组织的保护或维持作用。绝不是说有了边界就一定有保护和维持组织的独立性。因为场域中边界纷争往往是组织发展中永恒的主题。准确地说,有了边界的组织未必一定具有自主性的,但没有边界的组织是不可能有自主性的。就像国家的边界不会自动保护国家不受外来侵略一样,最终边界本身的保护与维持功能可以发挥到什么程度还存在相当的变数。
总之,大学是一个学术性组织,它应按学术成长的规律来运行。理想的大学边界应该是,确保大学相当程度地稳定以便支持创立时的实际理想,同时也要充分地对支持它的社会作出回应,以便维持与社会之间的关联。大学将自主管理自己的边界,以确保大学组织的特异性,保障大学的学术自由,保证大学按大学自身的逻辑自主发展,大学的人才培养、科学研究和社会服务将在一定的边界内进行。只有这样,大学才能确保作为学术性组织的特性。维持大学对于其外在环境的相对独立性和统一性,保证大学与社会之间恰当的张力。正是有了这一场域的边界,大学就可以保持一种批判精神和反省精神,大学就可以按自身运行规律去行动、作为。